菲菲
99/07/01 18:08
出走9
話說采玉見到郭旭帶隊出鏢,心下暗自撲騰起伏,忽然被人拍了一下,一時慌了手腳,竟不知如何是好,就只想逃。「薏姊姊!」又是這活蹦亂跳的丫頭﹔「薏姊姊,你還說我呢,原來你也在這兒看熱鬧呀。」采玉牽了牽嘴角﹔「是挺熱鬧的。」喜兒樂道:「對啊,長風鏢局是這兩年才開始出鏢的。聽說郭大少年輕時遊遍大將南北,行俠仗義,闖出了好大名號,我早就聽過他好多事蹟囉。」采玉心道:「而今,長風鏢局與我何干,郭旭又與我何干?竟是當茶餘飯後的閒話聊聊,唉,也罷,本來就是陌路人,強求什麼呢?」采玉遂硬拖了喜兒前去擺攤。
郭旭在城門內和崔婷道別後,便往東行。這次出鏢的目的地恰好是山東懷遠鎮,也就是郭旭外祖父的家鄉,煙波山莊的附近﹔郭旭向來是隔年便前往去祭掃一番的。外祖父的事兒原本輪不到他,但郭旭的外祖父范文甫只有兩個女兒,二女兒范小霞先出嫁到了長風鏢局,不久大女兒范小虹又離家出走。當時的煙波山莊簡直是年年有禍,范小霞驟得急病,玉殞鏢局,過兩年范文甫的東床快婿郭青雲又於走鏢途中遇害,隔年煙波山莊突遭血劫,無一倖存。餘下最近的血脈便算是郭旭了,所以待郭旭年紀較長之後,鏢局裡當家的王夫人便令侯崑帶著郭旭前去祭拜外祖父,從此遂成定例。如今郭旭只盼早早了結這生意,所以今年恐怕是過門而不入了。
前後走了近兩年的鏢,而今郭旭早熟悉了一切,又加上他和江湖中人的熟悉,這一趟鏢倒並不特別難保,路上出了些小風波,不過都給郭旭輕易應付了去,正如郭旭原先所預期的,三十日之後順利到了懷遠鎮上。
眾人來到「吉祥客棧」前,柳白虎道:「可終於到了。郭旭,我出錢,讓大夥兒好好歇息飽餐一頓,明日再趕回京城吧。」這一趟保鏢直到懷遠,已經算是順利完成了,郭旭見鏢師們日夜兼程趕路,已略顯疲態,所以他自己雖是心有牽掛,仍然答應了柳白虎的要求,先好好慰勞他們再說。郭旭遂轉過身去,對著眾鏢師說道:「這次真是辛苦各位了,現在柳兄願意出錢,請大家享用一頓,大家今晚就好好地歇息一下,養足了精神,我們明日再啟程回到鏢局。」眾人便大聲齊喊:「多謝柳爺。」就進到吉祥客棧之內。
這客棧掌櫃見到郭旭進來,便迎上來親自招呼道:「郭大少,您這回帶著這麼多長風鏢局的兄弟來光顧我們客棧,是預備住多久哇?」郭旭道:「麻煩先準備三桌酒席,我們這裡有三十人,會在這裡住一宿。」掌櫃的應允了便離去招呼,而郭旭則轉向柳白虎說道:「這裡原是我母親故鄉,我隔年都要來一趟的,每次來都住這裡,夥計們也都認識我了。」柳白虎點了點頭﹔「這麼說來你對這裡倒是挺熟悉的,十年前江湖上顯赫一時的煙波山莊你曉得嗎?」
郭旭回答道:「你要去煙波山莊?我娘原是煙波山莊的二小姐,那兒我是熟悉得很,不過自從十年前的滅莊之災後,已經荒廢好久了。」柳白虎聽得十分訝異,說道:「如此說來,你我竟是遠親表兄了?」郭旭忙道:「這話怎麼說?」柳白虎向旁邊的鏢師們望了望﹔「晚上在你房裡說吧,現在先招呼你這些弟兄們要緊。」郭旭見柳白虎這般謹慎,暗自奇怪,但他也只有耐著性子,等著晚上讓柳白虎向他解釋。
天暗了下來,走鏢的眾人除了幾個巡守的都已入房休息,少局主已經說得很明白了,回程又是一趟好趕的,鏢師們便都早早入睡。此時在郭旭房裡,郭旭對柳白虎問道:「柳進?」柳白虎回答:「沒錯,我爹爹柳進從小寄住在煙波山莊,原是莊主夫人的外甥。」郭旭道:「那麼我娘與柳叔叔便是表兄妹,而你我也可說是遠房表親了。」
柳白虎點頭道:「我當初之所以不講清楚託鏢的目的地之一就是煙波山莊,實在並非信不過你﹔只是此事所關係牽連的甚為私密,不便為外人道。今日既然曉得你我原為遠房表兄弟,那我也就將事實的來龍去脈告訴你了。我這次來的有兩個目的,其一是將我家傳的白瓷送來這裡,交給鎮上一個隱居的師傅﹔其二是我來這裡另一個重要的原因,是奉我爹臨終前的遺命,要打聽大阿姨的下落。」
郭旭道:「大阿姨**據說在我娘出嫁後不久便失蹤了,所以當煙波山莊被滅之時,大阿姨該是逃過一劫,成為山莊裡唯一的生還者。至於她的下落嘛,從她離開山莊時就全無音訊,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裡。」柳白虎急急問道:「你確定她沒有在那場災禍中遇害?」「我相信是沒有。不過......因為當時我年紀還小,長風鏢局又是程家嬸嬸當家,所以真實情況怎麼樣,我也不敢斷定。」柳白虎嘆了一口氣﹔「唉,是嗎?我爹爹交給我的,果然不是一件好辦的事﹔但我爹堅持,要我無論如何都要找到阿姨,將那白瓷如意交給她。」
當日柳進臥病在床,奄奄一息,柳家夫人終於將長年在外,獨闖江湖的獨生兒子找了回來,趕著見父親最後一面。柳白虎獨自一人來到父親房裡,發現桌上擺著滿桌的白瓷玩意兒,那些都是他父親的珍藏品,雖然多半是仿宋製作的,不過尚有幾只真正的古董,是宋代留下的白瓷。柳白虎跪在父親床邊說道:「爹,你要我辦的事情,娘已經告訴我了,我會把你最珍藏的這些白瓷安然運到懷遠鎮上,交給龐師傅收藏的。」
柳進躺在床上,緩緩點了頭:「龐師傅也是惜物之人,把我這些年的收藏交給他我就放心了。」柳白虎笑了笑﹔「是啊,爹,知子莫若父,您若是把這些白瓷留給我,將來還不知道會怎麼敗掉呢,千里駒還是當由伯樂看管,免得在我這俗人手上白費了。」柳進臉上不禁泛起微笑,這個兒子什麼都好,就是不大正經,不愛回家。他奮力抬起一隻手,指著桌上的白瓷如意對著兒子說道:「白虎,你瞧,這是我最鍾愛的寶貝。」
柳白虎答道:「是啊,爹爹,平日總見你愛不釋手的,這真正是宋朝的古董吧。」柳進點點頭﹔「不過你可知道,這如意本是一對啊!」「一對?爹的意思是說......」「沒錯,我希望你幫我找到另外一個成對的如意,把他們湊在一起。」柳白虎道:「爹的心願,孩兒自當盡力達成,但不知爹爹可有眉目,這如意我該上哪裡尋去?」柳進長嘆了一口氣,緩緩說道:「唉,天涯海角各一方。」柳進靜默了半晌,方才接著說道:「當年我將另一個如意送給了你大阿姨,也就是當年從煙波山莊離家出走的范大小姐......」
碧草如茵,翠染天邊,兩匹白馬意氣風發地相競逐著,彷彿洋溢著無限生景。這畫面當中所透露的活潑氣氛,似是能帶給年紀老邁的范婆婆青春一般﹔她一針一針繡著這面屏風,臉上不時透露出的甜美如此動人,教采玉這一旁觀看的都感染上那股生氣。
采玉輕聲開口道:「婆婆......」但采玉的低聲呼喚並沒有把范婆婆拉到現實來,她仍沉浸在那兩個追逐競跑的青年才俊之中﹔他兩人都是一樣的資賦優異,身手敏銳矯捷,出招明快準確,那一片刀光劍虹交織成景,鏤刻在她的心版上。那情景,是她追逐著前面一個忽遠忽近的青年﹔她用盡心思趕上前去,卻總是差了那幾步,追不到。終於她覺得累了,只有自己停下來,是放棄了吧。
采玉見婆婆停下手邊的活兒,這才走上前去說道:「婆婆,這屏風好精巧啊。」范婆婆把頭一抬,見著是采玉,便答道:「我也不過是受人之託,終人之事罷了。」采玉道:「看您這麼用心,旁觀的還以為您是做給什麼心愛的家人呢。」范婆婆含笑望著采玉,心裡奇怪她怎麼壞了彼此之間的默契。其實他們二人都心照不宣,像采玉這個氣度,絕不像是一般讀書人家出身的﹔而范婆婆這個靈巧身段,采玉一看就知道是有功夫底子的,但她們既然都有自己的隱衷,何必追根究底查探對方呢?但范婆婆終究是個飽經歷練的人,她看得出采玉心裡的疑惑矛盾,遂指著身旁一個已經做好的繡屏,向采玉說:「孩子,你過來看看這隻畫眉。」
采玉接過繡屏來,上下端詳了一會兒,卻見范婆婆起身站起,指著窗外籠子裡一隻鳥說道:「你瞧,這兩隻鳥兒,哪隻比較幸運些?我若打開籠子門,鳥兒興許會飛走,飛到更寬闊一片天空﹔但繡屏上的那隻鳥兒,縱然給他繡上了再精巧的山水,死不也死在屏風上?」采玉點點頭,說道:「是啊,籠子裡的鳥兒還有鬱鬱寡歡的自由,屏風上的鳥兒,卻連喜怒哀樂都定了型,人人都以為他逍遙快樂,哪知道他連坐困愁城的籠鳥還不如?」
采玉將指尖順著那絲綢繡鳥的邊兒滑了下去,用她纖細秀美的手指緩緩描了一圈,捫心自問,那快樂的受寵的繡鳥甚至連年華老去的權利都沒有,她只能掛著笑,受盡所有的稱讚,直到自己發霉,讓白皚皚的霉將一臉笑凍在臉上,也只有被收到倉庫的一角,死也死在那屏風上。她不想做一隻繡屏上的鳥,擺出最鮮亮的一面,讓人觀賞讓人憐惜,與其這樣,她寧願將自己困在籠中,每天嚶嚶啼叫,換來一頓堆積已久的陳年穀米,活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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